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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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獻城的芍藥山莊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樸素些,或許是打定主意遷址,未在裝潢上下多少本,莊門看上去都有些年久失修。

獻城背靠著落霞嶺,綿延千裏。除了芍藥山莊占據一方山頭,開墾出藥田外,再往裏走都還是原始森林,遂而時常會有零散的采藥戶進出。

這些散戶也多少會和芍藥山莊有聯系,做著交易買賣。一來二去,生意穩定了,芍藥山莊的後山上便也不僅僅只居住著一戶世家了,外圍稀稀落落添了不少散戶的草房,亦有供人打尖歇腳的客棧,不過比及鎮上要簡陋許多了。

我早知芍藥山莊養些散戶的事,所以當陛下並未拜帖、帶著我這麽空手而來,便想到咱們估計會在外頭的客棧落住——畢竟現在陛下的身份尚未公之於眾。

或許陛下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,然而我們在路上撿了一個季雲卿……

於是當季雲卿錦衣華服、神色如常背著大包行李,給芍藥山莊的守門遞上天鏡宮的令牌之時,陛下尾指牽著我,我一手牽著狗子,就那般在門衛扭曲的面色中,淡定如斯地邁步走了進去。

狗子好不容易著了地,走了兩步尋了個門柱,後腿一擡……

我趕忙哎喲了一聲,有點不忍直視地扯著狗鏈:“狗子!狗子!不要這樣!”

門衛:“……”

陛下不動如山,擡頭看雲。季雲卿整了下背包,仿佛不理解我為何如此之窘迫,走過時認真道:“你說它,它又聽不懂。”

門衛老臉抽搐了兩下:“無礙的,一會我來清掃一下就好,幾位大人裏面請。”

我又道了句抱歉,才跟著陛下的步伐,往裏走了。

季雲卿身份特殊,我們一路步行剛繞過個花園,前頭便迎面而來十來個男子,玉冠束發,端的肅穆莊重。若不是我前世認得他們,還真被那滿臉的正氣浩然給糊弄到了。為首一名五十左右的老者,我瞅著略有幾分眼熟,正是我那早逝的“夫君”厲景。我過往的閨房裏頭,數年如一日地掛著他的畫像。

厲景迎到我們,擡眼一眼便落在了為首的陛下身上,熱情招呼:“天師大人親臨,有失遠迎。”他約莫是剛得到消息,只知道有人來了,卻不知道具體是哪個。

北寧信神佛,皇族供奉帝國天師,居於天鏡宮。天師信道,摒絕七情六欲,不食五谷,但是天師也不是憑空來的,便得備有幾個傳承衣缽的弟子,季雲卿就是其中之一。

他們師徒之間是極玄乎的,並未同處一處,如何交流也唯有他們自己知道。不過他大抵不是個好天師,因為他愛吃。

陛下知道不是說的他,遂沒有言語。季雲卿一貫都有著睜眼將人看沒了的技能,不知怎的也沒有搭腔,專心致志看著墻角的一株牽牛花。

時間就這樣過去,氣氛開始微妙。

我手裏抓著躁動的狗子,迫不得已冒充神棍的開口:“不必客氣。”

那厲景見終於有人搭話,頭一回將目光轉到了我身上,眸色微微一深,才道:“天師哪裏的話,只不過山莊簡陋,著實叫人慚愧,裏面請。”

及至待客廳,落座。見我們都沒有寒暄的意思,才直截了當道:“不知天師此回為何而來?”這次是直接沖著我問的了。

我瞥一眼陛下,他從開始我自己接話之後,露了個微妙的表情,便徹底甩手不管了。可完全沒人和我提前套話,我能怎麽辦?現編?

“我等奉命而來,緣由如何暫不方便透露。”瞥眼廳前侍奉的婢女,心裏忽然一動。

季雲卿的令牌自然會讓他們忌憚,可是即便皇室信神佛,百姓裏頭還是有不信此道的,亦或與我從前一般半信半疑。若不拿出點真神棍的本事來,倒還怕鎮不住場子。於是作氣定神閑裝狀,端起手邊的茶杯:“莊主不必憂心,雖然此番過來是勞煩了莊主,作為回報,順便也可解決莊內一樁煩心事。”

厲景渾濁的神情微肅,與他座下的長子厲思明對視一眼,站起身:“天師此話當真。”

但凡是神棍,就這樣無端給人送一個好處過去,便顯得廉價了。遂而我也擺出個神棍該有的高不可攀與桀驁來:“自然。不過……這幾日的叨嘮……”

“任憑天師吩咐。”

“勞煩莊主為我們準備幾間幽靜幹凈的居所,另伺候的侍女便只要秋葉和夏風兩位。另囑咐厲思覺小少爺,切莫亂跑沖撞,他生辰要到了,行止便需格外註意些,等閑傷了什麽便不好了。我們有時候會在莊內走動,還望莊主不要介意。”

前世厲思覺就是個人見人怕小閻王,如今他才七歲,正是跋扈的時候,我怕撞見他到時候頭疼。

厲景眼皮一跳,像是驚愕:“思覺?”轉瞬也反應過來,中氣十足喚,“去喚秋葉、夏風去收拾天師的屋子。”

滿室皆是不動聲色的震驚,離得遠的更忍不住竊竊私語,望著我的眸光都帶了幾分敬畏。

我低頭喝茶,順帶邀功地朝陛下一挑眉。

陛下原是沒理我,後來慢條斯理也端起茶盞,微掩著唇,以口型道了兩個字。

“嘚瑟。”

我當然嘚瑟。

在芍藥山莊的門口之時,望見石碑上熟悉筆觸的銘刻“芍藥”二字,我心底還是打著顫的。前世之際,一點一點的忍著忍著,不知怎的也就忍過去了。現在一切推翻,重新再來,我思及前世的生活,便有一種諱莫如深的灰暗感。我生來隨遇而安,過去之事便道不出來有何不好,只是覺著不敢回顧,看一眼也心驚膽戰。

可拾階而上時,陛下任我牽著尾指。未有太多的觸碰,卻是切切實實的牽絆,恰好的安了我的心。

而後才感知到他細心如斯。我個野馬似長大的,翻墻打架樣樣在行,雖然是個女子,又怎會連走這幾步山路都需要人扶。他不過是想給我一絲慰藉罷了。

有人心疼著我,我如何不嘚瑟。

未過多久,我們便起身先行回房休息,畢竟是趕了一天的路,多少有點疲憊了。

厲景隨著我們相送,當家的做出如此姿態,後面自然又是跟了一大片的人,明面上的表情真是客氣又謙遜。

行至別院,厲景恭順道了句“天師早些休息。”便要離開。

一大波子弟呼啦啦告退,唯有長子厲思明站在原處,定住了腳,猶豫三番之後先告了句唐突,才開口道:“厲某有一事相求天師,不知……”

厲景已然背過了身,聽厲思明開口,一聲斷喝:“思明!天師來此可不是為咱們,一路上山也乏了,有事明天再說罷。”

我心底一涼。

斂眸看去,火燒似的霞光明艷起來,一行十多號人,除了厲思明,誰也沒有格外顯現出來什麽情緒,遠遠束手看著。

這麽樁事,我過往只在人嘴中聽說過。說是事實,可我始終都將“它”當做人雲亦雲之後,面目全非的產物,一個字都不敢信,如今看著大家的反應,卻有一絲相信了。

我嫁入芍藥山莊的第二年,後來的莊主,次子厲思遠因為納妾不必他老爺子少,家族人丁格外興旺,從前的那點丫鬟奴仆不夠了。牙子聽聞了前來賣孩子,結果無巧不成書,其中有個十多歲的啞巴,略有些癡呆的,正是厲思明三年前失蹤的長子。

厲思明不比厲思遠,重情重義,一生只有一個妻子,一個兒子。當年兒子一丟,他便再無心生意,在外奔波尋子,最後客死他鄉。

說到這,乃是我聽族裏人說的“正史”。後來照顧我的秋葉對我道,堂堂一個山莊的嫡長子,若是要尋子,指派人手豈不是更簡單些,何必非要自己去。放棄了莊主之位,害自己人單力薄不說,最後還暴病而死。

她還說,這一切,都是因為司程。

芍藥山莊因借裙帶關系而飛黃騰達,厲景將司家之人看得比自家人還重,為了使得這關系能綿延得更久些,便給幺妹提出多吹吹枕邊風,讓司程與司凝雪多來山莊走走。

秋葉道,便是司程一回帶著厲軒進到了落霞嶺的深處,回來的時候就剩他一個人了。他當時也嚇懵了,剛開始就是抖,然後一面哭,一面說是他害死了厲軒。當時好些人都在場,厲景一聽話頭不對,便讓閑雜人等都下去了。

可是秋葉小時候同厲軒處得好,他算是少爺裏頭最沒脾氣的一個,以為司程是殺人兇手,便定要聽個明白,躲在了後窗口。這才知道,他原是計劃著同厲軒去采藥,結果畢竟人小閱歷不足,弄錯了藥草。

厲軒被他指使著采了株藥,沒多久就走不動道了,口吐白沫摔在地上。他嚇瘋了,也沒人喊幫忙,自以為他死了,一路跑回來還沒能回過神來。

莊主一聽,當即便尋人去找,可尋過去時哪裏還有人的蹤影。山裏有老虎也有熊瞎子,下了整夜的雨,一點痕跡都沒有了。

那年司程正參與了科舉考試,年紀輕輕便得了個還算不錯的名次,甚得皇帝讚嘆。這種丟下侄兒性命不顧的醜聞,若是傳到了朝中,皇帝的耳朵裏,他的仕途怕要毀了。

司程慌沒了神,司凝雪腦子卻很清楚:“程弟年幼,臨危擔不起事著實是令人痛心。可大伯您千萬三思,若為了一個沒了的人,要再毀掉另一個,便是得不償失了。咱們司家和芍藥山莊的榮辱都在程弟一人的身上,這個時候,他可萬不能出半點馬虎。”

這事便壓了下來,怕人走漏風聲,不得大張旗鼓的去找。司程聽了她姐姐的話,提心吊膽又同厲景說過幾次。厲景找不到人漸漸失了希望,被自家往後的靠山提點幾回,便徹底不再找了。誰知道最後,這人還是活著的呢?只是又啞又傻,也不曉得在外吃了多少苦頭。

如今,厲景不願意讓厲思明對我提及此事,怕也是怕我為了他們特地開個“天眼”。屆時什麽都給捅了出來,天師又是皇帝身邊的人,司程的為官之道便埋了個天大的隱患了。

若剛開始,我提及可以幫忙的時候,厲景還有所動搖,如今出聲阻止厲思明,則表明他的立場已經很堅定了。

虎毒還不食子,這究竟是群怎樣的人啊。

這麽一打斷,厲思明當著眾人、壓著族中利益的牽扯不敢再開口。家事難斷,我同樣只做不知,進得屋去。

進屋之後,陛下方轉身問我:“你今個一通裝神弄鬼,可是知道什麽?”

我瞟了眼在屋內四處打量的季雲卿,聽陛下說句無礙,才將知道的事和聽到的傳聞一股腦告訴了他,自然不是以前世經歷的角度說的,而是開天眼般的角度說的。

季雲卿雖然狀似沒有在聽,卻在我說完之後湊上來:“你說的比我能預知的還要詳細許多,谷雨師父,當真不願收我做徒弟麽?”

陛下抿唇,詫異:“你要拜她做師父?”

我自然又將來不及同陛下解釋的,靈異事件和他說了,說我能聽見鬼的聲音。

陛下前世是絲毫不信這種東西的,遂而剛開始時機不對,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。這回說完之後,他果不其然沈默了許久,叫我略覺得忐忑,怕他說我睜著眼睛說瞎話。

殊不知過了一會,他卻歪頭看我一眼:“昨夜遇著鬼了怎麽不來找我?嚇著了麽?”

我心裏一暖,不知怎的,就像是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糖,直甜到心坎裏:“我不敢,她老跟著我,我不敢告狀。而且哥哥你也休息了。”

他又問:“那後來是怎麽甩掉的?”

我如實道:“我和她聊天,睡一覺起來就不見了。”

“你可真心大。”

我老臉一紅,忍不住辯解了句:“起初是嚇了一會,聽她說不會害我才不怕的!”

他眸底染進些許笑意:“紅什麽臉,我是誇你呢。不然多了個這樣的能力,都要擔心你睡不好了,這不是適應得很好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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